西关小姐的传奇人生

2014-08-05来源 : 互联网

●周婆婆钱包里珍藏着一张年轻时的照片。●丈夫庄大爷(庄大爷前不久去世)生前卧床时,周婆婆精心照料。●周婆婆年轻时的婚纱照。

讲述人:周爱云

她的档案:1927年出生于广州西关富人家庭。父亲是阔家少爷,母亲是旅越宁波人。父亲向往自由、革命,追随孙中山,日军侵占广州后,宁饿死不为日本人做事。她跟随母亲四处避难,在日本人照相馆干活,母女俩差点丧生日本兵刺刀下,卖藤席的三块钱救了性命,她后来还成为上海早期摄影师中的一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被误为蒋匪特务,挨了批斗。

在颠沛流离的一生中,她与三名男子有了三段情缘,但最终与留美国归来的江门籍大学生牵手一生。

周爱云今年已87岁高龄,丈夫庄子坚97岁,两人是蓬江区加起来年纪最大的一对伉俪。前不久,庄大爷溘然长辞,未能陪老伴度过今年七夕。

从去年12月至今,南都记者几次前往蓬江区龙溪社区,聆听周爱云老人讲述她的传奇故事。在生命暮年回忆家庭百年故事,周爱云老人感慨万千,盼望能找到失联70年的姐弟。

A

有人掀开新娘的嫁妆,看到是小脚,就笑话我爸爸,“嘿嘿,你回来帮你老婆洗裹脚布啦!”

当晚,我爸爸就跑掉了,新娘把自己的舌头剪掉了。在越南遇上我妈妈时,妈妈20岁,爸爸40岁了。

我的父母父亲的几段传奇婚恋

我妈妈是宁波人。她怎么和我爸爸认识结婚的?这里还有很长的故事。

大伯回到乡下结婚,看到伯娘是小脚,就逃走,去了国外,一直到现在,我们不知道他的生死。

在家长安排下,我爸爸20岁回乡下结婚。他穿中山装,那天吃喜酒,村里很多人来了,有人掀开新娘的嫁妆,看到是小脚,就笑话我爸爸,“嘿嘿,你回来帮你老婆洗裹脚布啦!”

当晚,我爸爸就走掉了。新郎就跑了,新娘就用剪子把自己的舌头剪掉。等到了早上7点钟,红娘敲门进去,发现新娘死了。后来两家打官司,打了差不多半年,我们赢了。但这场官司,两家都损失了很多。

我爸爸逃到哪儿去了?没人知道。家里两个儿子都逃掉了,女儿出嫁了,我奶奶病倒了。

乡下有一个走单帮的,以前叫“巡城马”,从一个地方运东西到另一个地方。他对我们家很熟。有一次到芳村碰上我爸爸说,“哎呀,二少爷,你家里出了大事了。”

过房爷劝我爸爸找个人回乡下照顾我奶奶。最后,过房爷把丫头出身的养女许配给我爸爸做填房。我爸爸只得收他的养女做老婆,由她去乡下照顾我奶奶。十年后,她都没孩子,爸爸就到越南去了。

在越南遇上我妈妈时,妈妈20岁,爸爸40岁了。爸爸把妈妈带到了广州。我妈妈把乡下的女人也接到了广州。不到一年,她就生了我大姐周燕冰。第二年,我妈妈生了我。第三年,她又生了我弟弟周少泉。

我爸爸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是很了解,因为他经常在外边。我爸爸在越南时,有一个越南女人一定要嫁给他,父亲无奈把她带回了家。那时是1936年,我9岁,看到越南女人外面穿长袍,里面穿长裤,穿竹鞋。

越南女人在日本兵侵占广州半年前就逃掉了。所以,我们这个家就这么复杂的。

B

日本人进城大概一个多月,爸爸回到家,发现门被打开了,所有家具都没了。我爸爸流了眼泪。等到他第三次回家,房子屋顶都没了,日本人已经来了,家里只剩下墙壁。

我的成长逃难的记忆填满成长岁月

1927年,我在广州西关出生。

父亲和孙中山李宗仁合影

小时候,我不知道爸爸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家里有一张照片,上面有我爸爸。这张合影里有100多人,其中一人是孙中山,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还有吴铁城、李宗仁。

我五六岁时,已经很懂事了。

我妈妈倪汉英是基督徒,经常做探访工作。到教堂,学唱歌,学跳舞,学读圣经,带我去看教友,一直到七八岁。

到现在,我还有很深刻的印象,就是人与人的关系。我记得是一九三几年吧,妈妈带我到那些很有钱的人家里去。那些人家已经有私家车。他们热情招待,感觉好像是到家里。如果到那些很穷的人家里去,比如工人、小贩,东西摆得乱七八糟,甚至没有凳子给你坐。但是妈妈和教友去探访,不会计较那么多,都很平等地对待他们。

我现在还是怀念,如果我们今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像那样,该多好。因为小时候跟随妈妈到处去做探访,我直到9岁才开始读书。我记得我上的是广州国立五十四小学。读到11岁,就开始逃难了。因为日本人打来了。

1938年9月,日军进攻广州。10月,日军占领广州市区。

日本人进城后家没了

逃难那一天,警察就敲门了,说日本人登陆了,你们快逃。一家三口逃到了广州芳村。

我爸爸有两个名字,在家里叫周玉屏,在外面叫周仕衡。

我爸爸在芳村花地有一个“过房爷”(干爹)。我们就暂住在那里。大约半个月后,爸爸偷偷摸摸回到广州市区。

当时家里东西还完整,爸爸拿了三个已经发黄的藤席、一把象牙筷,还有几件衣服。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爸爸再回到家,发现门被打开了,所有家具都没了。我爸爸流了眼泪。等到他第三次回家,房子屋顶都没了,日本人已经来了,家里只剩下墙壁。

我家在广州西关,进了大门是一个屏风,从左右两边进去后,有一个大厅,还有一个书厅,是爸爸专门看书和接待朋友的地方。厅后面是几间房子和客人朋友住的房子,最后面是一个晒台。

日本人来了以后,我爸爸不做任何事。他说我不做汉奸,宁愿饿死。我们只能依靠过房爷给一点东西吃。

乡村都是石头路,日本兵穿着大头皮鞋进来了,很远就能听到声音,女的早早逃了。

女孩子在脸上抹许多黑灰,钻进乡村的禾堆里。因为禾堆堆得很深,人躲在里面,日本的刺刀刺不到。日本兵觉得奇怪,怎么一进村,就看不到花姑娘,人都到哪儿去了?汉奸说,你们穿这个大头鞋,走石板路还没进村就被听到了,就有时间逃了。

后来,日本兵就改穿胶鞋,好多姑娘被他们糟蹋了。

我妈妈那时31岁。有一天,我爸爸不在,妈妈刚卖了一个藤席,得了3块钱,准备用来吃饭。这时有个日本兵进来了,用枪对着她。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挡在妈妈面前,保护妈妈。日本兵拿这枪尖的刺刀晃动,我妈妈一下把枕头

底下的三块钱给了日本人。就这样得救了。

母女俩在日本照相馆打工

过房爷去世后,我们逃难去了番禺市桥。

我妈妈为了养活一家人,去给人家打工,烧饭。烧饭也是在人家的教导下,才学会。

1940年,我13岁。妈妈给人家烧饭,我去带小孩。我们做工的地方是日本人的一个照相馆。这个老板不是坏人,里面所有工人是广东人,摄影师是台湾人。这个老板教我日本话,给我买衣服,对我妈妈很好。

过房爷的养女在逃难时带了儿子、女儿去乡下,听说在乡下饿死了,女儿和儿子到广州找我们。

我和妈妈去打工,他们和爸爸在家里。我妈妈给日本人烧饭,偷一些晒干,弄成干粮,放入一个大口袋里,里面加了一些油和咸鱼。我大姐来到屋子后面的空地,我妈妈就从房顶上丢下大口袋,我大姐捡起来带回家,一口袋可以吃一个礼拜。

我们一家人就这样过日子。

但是好景不长。

我妈妈34岁,长得还可以,又显得年轻。那个台湾摄影师喜欢我妈妈。

有一天,我看到台湾人去摸我妈妈的脸。我就冲上去,打了台湾人一巴掌。他当时气得不得了,要把我送去日本宪兵队。伙计们就质问他你怎么欺负我们中国人。老板知道了,让我给他道歉认错。可是我年纪虽小,脾气却很倔强,我没错,为什么要跟他认错?你是留他还是留我?台湾摄影师很生气。但是我始终不肯向他道歉。

“你留她,我就走。”台湾人说。老板没办法,给我们结了工钱,我们走了。

为什么这些伙计会帮我们?原来我妈妈救了他们中的一个人。有一次,有个人在暗房地板上触电了,妈妈救了他。

我们离开照相馆,他们也跟着出来了。

最后一班渡船逃回广州

离开照相馆,我们没工作。有一次坐船的时候,船夫说就在对面,结果被人家骗到黄埔。这个地方全被日本人占据了。

这下糟糕了,但是妈妈胆子很大,给日本人做饭,我去卖蛋糕,买的全是日本人。

每天听到船的声音,我们就很难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广州。我们所在村的村长对我妈妈说,你们要逃离这个地方不容易,周围全是日本宪兵。你明天早上带你女儿去买菜,我带你们出去。

那天早上,我们拿好了东西。我妈妈叫我先出去,但我发抖,迈不出门口。妈妈胆量很大,把门轻轻关上,拉着我朝外走。

我们走得很急,碰到一个日本兵,他拦住我们,我们以为被发现了,原来我们没有向他鞠躬。我们赶紧鞠躬,那个日本兵笑起来,放了我们。

我们跑了几条村。村长说,你们不要停留,快去渡口。我们穿过山,我走到脚板起泡,妈妈要我忍住痛。到了晚上7点多,我们才到了渡口。村长说,到了8点没船,你们就没戏了。到了8点,船果然来了,就这样,我们逃回了广州。

那个时候,姐姐和弟弟跟着爸爸,我们已经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后来,我姐姐嫁给一个专门管理工人的工头。她结婚以后,就和我们分开了。

1943年,我16岁时,我妈妈和我爸爸又有了一个孩子,小名叫文仔。1945年,我17岁半,我妈妈生了褥疮,由于没钱医治,上半年去世了,下半年,我爸爸也去世了。

C

我的爱情和江门人牵手55年

我们在一起55年,夫妻感情,不好也不坏。我很坦白。

去年12月,江门市民政局工作人员说,庄大爷周婆婆加起来182岁,是蓬江区年纪最大的一对伉俪。

爸爸妈妈去世后,我带着2岁的小弟文仔。人家劝我,“你送人吧”,但是我不愿意。

后来,人家见我生活很苦,就劝我,“唉,你找个人结婚吧”。我担心别人不相信我,你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弟弟,是不是你的私生子?

有一个女伶曾经和我们住在一起,只有她知道这个小弟弟是我妈妈生的。但是等到我找朋友时,她已经死了。

阴差阳错的爱情

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广州人阿华。我对他说,“你相信我就信,不相信也没办法”。他相信我的话,愿意和我谈朋友。

阿华逃难到韶关,和一家人分开了,回到广州,得知爸妈去了香港。他跟我讲,如果到香港找到爸爸妈妈,就和我结婚。

阿华去了香港后,我就给他写信,问能不能给文仔买件衣服。他妈妈以为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还生了孩子,就不想他联系我,把信私藏起来。我一直收不到回信,断了联系。

当时我在广州一个美容诊所做工。我和老板顺德的堂弟阿伟因生了肺病,一起到他广州的表姐那里去看病认识的。他姐姐住在沙面,那里外国人很多,高级官员也住那里。他的表姐夫是建筑工程师。

阿伟的表姐知道我的一些情况,就劝我你还是早点结婚吧。那时候,我19岁,我弟弟文仔才3岁。为了我弟弟,我也没办法,只好结婚。我说这是我弟弟,你信,我们就交朋友。阿伟说信。我们摆了订婚酒,还登了报。

阴差阳错。过了10天,阿华竟然从香港来找我。我说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不回信。

阿华要我跟他去香港。我说不行了,我和阿伟已经摆了酒登了报。

他大哭一场,我们最后分手了。我说如果你早10天来了就好,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那样,早来是梁山伯,晚了就是马文才了。

1947年,我带着弟弟到了上海,但是阿伟的工作没落实。阿伟要我把弟弟文仔留下来做“人质”,才同意我出去工作。我去了香港,但是没找到阿华。为了生活,在中环一个公司找了份工作,但是得罪了人,最后被公司炒了。

我不幸生病了,钱也快用完了,于是写信给上海的阿伟。他很快到香港来接我,一起回到广州。我在他表姐广州沙面的家休养,他又去了上海。

我病好后,接到他的信,说他全身90%以上的皮肤烫伤,没命了,叫我去见最后一面。

船到码头,我看到他,才知道上当,对他已经没有好感,因为我之前知道他好赌,赌钱很厉害。

两年后上海解放了,我弟弟文仔不幸生病去世。我不想和阿伟过日子,于是退婚。

认识牵手一生的男人

这时是1951年,江门人庄子坚从北京调去上海工作。

我在认识的朋友里面,有一个台山人,是庄子坚同事的妈妈。

1959年,在她的介绍下,我认识了比自己大10岁的庄子坚。

庄子坚父母是马来西亚的华侨,老家在江门,他回到中国读大学,学的专业是检测飞机仪器,日本人侵占广州前,他逃难到韶关,后来到美国学习。

因为我从香港到上海,他们怀疑我是特务,是蒋匪特务,问我为什么这么大没结婚,问我是不是潜入大陆,等候里应外合,反攻大陆。我的同事和朋友就劝我,你快结婚,不要生出这么多事。

1963年,我们结婚了,我36岁,他46岁。

我当时在上海一个照相馆工作,那时候,没有婚纱照,我们穿便衣一起拍照。

在“文革”时,我们遭受冲击。红卫兵一拳打中他左眼,眼镜掉了。红卫兵抄家,拿走了家里的画、唱片、尖头皮鞋。

1969年平静了,他每个月拿40元的生活费。本来应该拿100多元,他原来是中国轻工业上海设计院的工程师,后来把他调到上海肥皂厂做工人。退休了,也是工人身份,没有平反。

蓬江年纪最大的夫妻

1966年,我的阿公阿婆退休后,从马来西亚回到江门乡下居住。

1977年,我阿公生大病,庄子坚刚好退休,没多久,阿公去世了,他就留在乡下,照顾阿婆。我是1979年退休,1990年回来照顾我阿婆。退休前,我在上海国营前哨照相馆当摄影师,当时上海要搞身份证,需要摄影师,我又留下来做了半年。

看到阿婆92岁需要照顾,我就回来服侍她,她到100岁才去世的,就是1997年,香港回归那一年。

我和庄子坚结婚时,已经36岁了,他已经46岁,一直没有生育小孩。我们在上海领养了一个孩子,是上海纱厂的一个女工的儿子。

我们在一起55年,夫妻感情,不好也不坏。我很坦白。

去年12月,江门市民政局工作人员说,庄大爷周婆婆加起来182岁,是蓬江区年纪最大的一对伉俪。

我有我的性格,他有他的性格。我喜欢交朋友。他到现在,只有一个朋友,上海制皂厂的同事。

他不大喜欢交朋友,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

我们不吵架,最多骂骂他。我说他是有理才说他。他性格不急,但是脾气不好。他发脾气不对,我才说他。

我身体好,能走出去,我就要和教友去做探访,这是我的心愿。

[后记]

老夫妻住在龙溪村一幢二层砖瓦楼里,卧室在二楼。

2011年前,庄大爷腿脚不便,不大愿意出门。以前他会走出去和老乡聊天。后来,腿脚越来越不行,一点力气都没有。每天就是吃饭、睡觉两件事。平时,周婆婆照顾他。早上泡一包麦片,中午熬一点粥。

2013年2月份,周婆婆在走廊上摔了一跤。两个月后,又摔了一跤,导致骨折,还开了刀。

夫妻俩退休金每月5000多元,要请两个工人,一个做卫生,一个做饭菜。

今年5月15日,农历四月十七,庄大爷去世,享年97岁。上海的养子携带妻儿回到江门,和养父告别。

老伴去世后,87岁的周婆婆搬进了养老院。

回顾自己颠沛流离的逃难经历和坎坷曲折的爱情故事,周婆婆感慨人生的变幻无常,人到老年,她更加怀念自己失散70年的姐姐和弟弟,盼望能在有生之年联系上他们或他们的后人。

文/南都记者曾育军图/南都记者孙振飞

标签: 江门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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