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赤脚医生与他的11条村

2014-08-05来源 : 互联网

徐泽文的摩托车在山间穿行,后座绑着个药箱,两边是林立的桉树和杂草,人烟稀少。

人物

[人物档案]姓名:徐泽文 年龄:年近60

身份:白洞卫生站唯一一名医生,负责周边11条自然村的简单医疗

山路蜿蜒崎岖,他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前行,后座绑着一个老旧的药箱,里面各种各样的小塑料瓶标签已经泛黄发黑。这样的山路,年近60的他已经走了近40年,从以前的步行,到现在的摩托车,不变的是一如既往地坚持。“如果他不做了,也许我们就在家等死了。”老人喃喃地说道。偏远的自然村已经逐渐空心,青壮年与小孩子都搬到了县城或者更远的地方,只剩下一些七老八十的老人留守在这片乡土。他们有些已经走不动了,躺在床上等着医生来给他们打一针,维持着生命。徐泽文,白洞卫生站唯一一名医生,负责周边11条自然村的简单医疗。数十年如一日,每一条村道、每一户家庭,他都已经轻车熟路,严寒酷暑,看尽世间冷暖。

穷困

摩托车油门突然加大,发出低沉的轰鸣声,缓缓地爬上一段陡坡。转过弯去,两间低矮的平房出现在眼前。听到摩托车的响声,84岁的赖国雄光着膀子出门迎接,前一天,他已打电话给徐泽文,约他上门来帮老伴打针。小他一岁的妻子何兆益几天前被门槛绊倒,手上肿了一片。

房间的墙壁被柴火熏得漆黑,一堆劈好的柴摆在一个土灶旁边。屋顶上挂着一盏小电灯,老人平时不舍得用电,做饭都是用柴火烧。赖国雄早年参军,是粤中纵队的一员,解放之后,在高明县公安局做了3年,后回乡务农。如今,除了两公婆,还有一个年届六十的儿子与他们住在一起。儿子以种桉树为生,全家穷困潦倒,连每年360元一人的农保都买不起。

何兆益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枯瘦如柴,疼痛折磨着她瘦小的身躯,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徐泽文给她把了把脉,从药箱里取出针筒打了两针。药箱已经非常老旧,中间的一层木格子贴满了透明胶布,以防散架。同样老旧的,还有那些堆在一起的药瓶子,有些瓶身标签已经泛黄发黑。徐泽文从几个药瓶中取出各色大小形状不一的药丸,依次摆放在一张四四方方的白纸里,随后折成一个小三角。这是他惯用的动作,几十年来未曾变过。

诊疗过程持续了大概20分钟。包好药之后,徐泽文将废弃的针筒、药瓶塞回药箱里,按照规定,他必须将这些医疗垃圾带回卫生站,再由佛山唯一一家医疗垃圾处理公司回收处理。为此,徐泽文每年还得缴纳400多元的垃圾处理费。何兆益从裤兜里颤巍巍地掏出用塑料袋包着的纸币,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尽是十元五元的零钞,徐泽文自己在其中抽了两张,每次看病他都只收取十几元钱费用。

这样的出诊,徐泽文一天要走七八家,多则十来家。“有些村庄路途偏远,有时候甚至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白洞卫生站所属的白洞村委会在佛山的最西边,临近云浮新兴县,有着较多的贫困户。村委会下辖10条自然村,鹿田、白洞旧村、白洞新村、布莲塘、井坑、迳尾、上榄坑、下榄坑、大安、旺田,加上属于另一村委会的连洞,11条自然村都属于徐泽文的服务范围,哪家有老人感冒发烧,一个电话徐泽文就得赶过去。

离开

11条村尽管有方圆数公里,但并没有多少人家。偏远的山区没有太多的赚钱机会,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村庄,到城里去居住或工作。据村民统计,曾经3000多人的白洞村委会,如今只剩下不到千人。辖区内最多人的一条自然村白洞旧村,也不过200多人常住,而最少的迳尾村,只剩几户人家。

7月14日下午3点,太阳热辣,鹿田村篮球场上,几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在晒稻谷。旁边一棵榕树下,几个伛偻龙钟的老人坐在一起,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巷子间,悠扬的粤曲从收音机里飘出,抑扬顿挫。

村长徐秋均坐在自家门前打盹,他的家人,也有一半已经出外居住。“村里没得挣钱,当然要到外面谋发展了。”徐秋均从1992年便在鹿田村当书记,他记得特别清楚,村口的鹿田小学在1993年建好,有120多个学生,从学前班到六年级都有。如今,全村只有11个小孩,上学必须到7公里外的千禧小学,由校车来回接送。而村口的小学早已荒废,淹没在一片杂草当中。

“最远的去到了天津,很多人最多就是过年过节回来吃餐饭。”徐秋均说,这条最鼎盛时期有1130人的村子,如今户籍人口只剩下650人。而常住的,只有250人左右,而且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有些甚至是独自一人的空巢老人。在鹿田村的这250人当中,60岁以上的有80人,二三十岁的只有10来个,再加上11个小孩,其余的都是40岁-60岁的人,以种田、种树为主。

鹿田村往南两公里,便是井坑村,村里的教学楼同样荒废已久。教学楼旁边的小卖部老板称,20年前,小学一年级和二年级还各有两个班,几十名小学生,如今全村小孩剩下10个不到。全村户籍人口400多人,只有约80人还留在村里。

其他村的情况都差不了多少。上榄坑在60年代还有200多人,如今的农业户口剩下不到50人,常住人口20人,许多人都搬到了山下的下榄坑,或者更远的县城、市里;旺田村的户籍人口剩下500多人,常驻的只有100多人,村里的小孩不到10个;白洞新村户籍人口300人,常住人口不到100人。

人渐渐地少了,诊所的生意也黯淡了许多。徐泽文记得,上世纪90年代,白洞小学附近4家诊所一字排开,好不热闹。到最后,陆续有人关门离开,如今只剩下了他一家。

留守

但总要有人留守。

对徐泽文来说,可能只是在做着一份工作,但无形之中,却给了村里老人基本的健康些许保证。

剩在村里的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尤其是一些孤寡老人,他们行动不便,需要有人上门打针送药。“如果他不做了,也许我们只能在家等死了。”夕阳下,白洞新村的一位老人喃喃地说道。老人瘫坐在石板上,耷拉着脑袋,如同一株即将枯萎的老菊。

7月9日中午,徐泽文如约来到布莲塘,76岁的徐婆婆一个人在这里居住,行动不便,无法出门。10多平方米的平房在一棵大树底下,闷热潮湿,一张床用布帘围得密密实实,房间的一角,是一个蹲厕。蹲厕旁边的一张小台子上放着一个小电饭锅,以及一个布满油污的电磁炉。这种布局几乎是每一个独居老人的标配,吃喝拉撒全在一个房间里搞定。

门口,6盒火柴摆在地上晒着,不通风的屋子里,东西很容易受潮。平日里,徐婆婆就一个人在家里做饭。有菜贩路过时,就买点青菜,放点腊肉,与米饭一锅煮熟。她的两个儿子都在镇上做生意,平时很少回来。接近中午时分,徐婆婆点着一盘蚊香,她说,蚊子实在太多,让人难以忍受。徐婆婆浑身瘙痒,经常要徐泽文打一针止痒。

回家吃过午饭之后,徐泽文开始了更远的出诊。当他从山的那边回来时,已经是下午2点半,他要赶往最后的一站旺田村,在那里,一位95岁的阿婆余盘还在等着他。

徐泽文的摩托车刚到村口,手机便已响起。余阿婆端坐在家中久盼不来,特意让路过的邻居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何时能到。阿婆的血压低,脑部供血不足,经常头晕,加上心脏功能衰竭以及颈椎病,浑身不自在,靠徐泽文的针水维持着生命,“如果一两天不来打针,她就走不动”。

阿婆从早上便开始等着徐泽文的到来,但一直坐到下午两三点钟,都没有人来。“我以为他都不会来了,让路过的人问个究竟,好进去里屋躺着”。阿婆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在本村,一个嫁到了珠海,还有一个儿子,在高明当保安,生活并不是很好。平时,嫁在本地的女儿一个星期回来看一次,或者外甥媳妇偶尔过来瞧瞧。更多时候,是她一个人独守着一间老旧的房屋。

“你后天再来啊,一定要过来啊”,徐泽文起身离开时,阿婆大声地叮嘱道。

冷暖

久病床前无孝子,数十年来成天在各条村里转,徐泽文看尽了人间百态。

徐泽文到老人黄英(化名)家看病时,她已经摔倒3天了,手臂疼痛抬不起来。徐泽文说,老人去年3月中风,后来在医院里治好之后,留下后遗症,需要经常打针吃药。以前自己会经常上门来探望一下,但现在却不敢随便来,担心招致老人二媳妇的白眼。

今年已经90岁的黄英育有4儿1女,其中3个儿子已举家搬到县城居住,只有老二还留在当地。如今,黄英一个人住在村子里,两条巷子外,是她的二儿子家。其他儿子每家每月出400元,由老二夫妇照顾老人,三餐给她送饭。但二媳妇对服侍老人颇有意见,“去年我给老人家看病时她还骂骂咧咧,甚至直接赶走”,徐泽文说,最严重的一次,二媳妇将他的药箱扔出门。

这次是黄英的一个亲人上门探望,获知老人摔倒的事情,给徐泽文打了个电话。徐泽文来到时,压低着声音与黄英说话,生怕二媳妇突然从门外进来。谈到二媳妇时,老人每次都摇了摇手,示意不要再提,担心隔墙有耳。

黄英的房间分为里外两间,房间内夹杂着一股药味和霉味。在外间的墙上,挂着一个老旧的相框,里面几张泛黄斑驳的老照片,多为一些小孩。老人说,她有10个孙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如今孙子们都已经长大出外,谈到这些,老人一脸自豪,并不在意媳妇对她的不好。

五天后的傍晚,徐泽文第二次到黄英家诊疗时,还是被二媳妇撞见了。徐泽文显得有些紧张。不过,这次二媳妇只是在巷口窥视着,没有任何动静。徐泽文离开时,二媳妇也是若无其事地在几条巷子间走动,远远望着,不时再看下老人房屋门口。

前不久,隔壁村的一位阿伯在一家医院打点滴死亡,后家属去闹,获赔数十万元。消息传到村里,竟有人感叹,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轮不到自己头上。类似的言语未免让人心寒,也让徐泽文更加谨慎,自己把握不了的病情,就直接让家属联系医院,以免多生事端。

迟暮

风雨兼程,徐泽文也有怨倦的时候。7月14日中午,徐泽文没有像往常那样出诊,尽管有几个村民打电话来,但他实在没心情出去。下午3时,他如同往常一样,坐在那张老旧的木椅上若有所思,脚伸直了搭在桌上,落地扇在背后吱呀吱呀地吹。

徐泽文正在为自己的医保苦恼。往年,他都是花300元购买一年的农保,“跟其他农民一样,看病有点报销”。去年11月,有卫生局的工作人员到他的诊所,建议他购买800元一个月的社保。徐泽文把一个月的钱交上去后,就没有了下文。但今年当他准备再花300元购买农保时,却被告知因为有社保,无法重复购买,得先把社保退了。而当他想去退社保时,却又被劝说最好不要退。

徐泽文搞不懂复杂的社保政策,他只知道,在电脑里查不到自己的农保了,如果在这一年里生病,就没得报销。每天帮别人刷卡报销药费的徐泽文,自己的农保却无法保证。他有点心绪不宁。

下午6时,夕阳将要落山,徐泽文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去给打电话来的几个老人看看。这次的目的地是白洞旧村,这里有一位86岁的中风偏瘫老人陈梅花。陈阿婆自己独居已有二三十年的时间,6年前,她中风后从此行动不便,只能依靠两根树枝充当拐杖,慢慢挪动。尽管如此,老人每天还得自己做饭。在灶台下的一个水桶里,放着两根黄瓜,那是隔壁梁叔送过来的,梁叔经常会给阿婆带点青菜,他说:“邻里之间,能帮一点是一点。”

阿婆在这里已经等了一天的时间。清晨7时,阿婆就如同往常一样醒来,煮个早餐吃完之后,在门口的石板上坐半个小时,然后回屋,睡第一觉,直到中午12点醒来。吃完午饭之后,开始睡第二觉,直到4点钟醒来下床走动一下。一整天,除了徐泽文之外,没有人来过,“现在是农忙时节,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来,农闲时隔三差五还有人来看一次”,偶尔有村民路过,也没人往里看一眼,打个招呼。打完针之后,阿婆在门口石板上坐了几分钟,然后回屋关上门睡觉。

夜晚8时,白洞新村的村民们大多吃完晚饭,纷纷来到村口祠堂前的池塘边纳凉,这边的两盏大路灯会一直开到晚上10点。而在池塘对面,旧村的一条小巷子里,陈阿婆早早地关上了房门,躺到床上。等待她的,又是一个漫长的黑夜与病痛,和外面的热闹毫无关联……

[数据]

据村民统计,曾经3000多人的白洞村委会,如今只剩下不到千人。鹿田村最鼎盛时期有1130人,如今户籍人口只剩下650人。常住只有250人左右,60岁以上的有80人,二三十岁的只有10来个,再加上11个小孩,其余的都是40岁-60岁的人。

采写:南都记者潘逸滨实习生冯扬

摄影:南都记者陈志刚

标签: 佛山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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