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先生演讲《十字路口的日本》。徐文阁摄
嘉宾简历
熊培云南开大学传播学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知名专栏作家,在海内外知名华文媒体发表评论、随笔千余篇。著有《重新发现社会》、《自由在高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等书。
复杂性决定了样本选择的多样化
4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在日本采访了大概有100多个人。大家知道,我原来做过,所以加学者型的思考、表现方式我是比较看重的。如果我想了解日本的话,我要尽可能多地去深入日本这个社会,去听听他们在想什么。在具体的样本选择方面,我当时访问尽可能多的阶层,比如说议员、**的官僚、出版社的编辑、右翼分子……大家可能会想为什么要去接触右翼分子?这个可能和我*先作为的一种态度有关系,因为我愿意去倾听,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一个立场、什么样的一个派别,而且也和我自己的一段经历有关系。
在2012年的时候,我受邀去美国观摩总统大选,在芝加哥以及其它的很多地方做观察。当时我注意到一个现象,我问过很多人,就是说在这一场大选中你们将投谁的票?结果99%的人都告诉我,他们要投奥巴马的票。然后我想为什么罗姆尼没有多少票呢?在电视以及报纸上,民调不是说奥巴马和罗姆尼都是50%左右的票吗?而且有时候罗姆尼的票数还比奥巴马的高一些。那为什么我去了现场得出的结论却是奥巴马好像*****的胜算?
那问题出在哪里?到后来我一想,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原因。因为我在寻访的时候、在美国走访的时候、在询问的时候,是一些特定的场所,比如说在超市、在公交站、在汽车上。实际上这说明什么?我接触的是美国的社会底层、是少数主义。如果我接触的都是这些人,然后我得到的这些样本,可能是有问题的,它是过滤的,不具有代表性的。因为实际上,其他的一些支持罗姆尼的人,他们根本就不在这些底层的生活场所出现。
所以,实际上当时这个经历给了我一个提醒,就是说为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包括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希望中国有一个很好的变化,都希望怎么样怎么样。但是,为什么中国的变化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呢?问题出在哪里?其实,我想还是因为有太多的其他的跟我们不一样的人,他们没有进入我们的视野,我们不了解他们是怎么样的,中国本身有非常多的一个复杂性。同样的道理,如果我想了解日本,我也希望我能够尽可能多地去接触日本的各个阶层。
“抽象的反对、具体的交流”现象
我今天要讲的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关于中日关系。现在的**调查,日本的言论机构MPO和中国的《中国日报》一起做过联合调查,有93%的人认为对中国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同样的情况,中国人对日本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问题是中国和日本的关系是不是真的有这么糟糕?撇开****层面的考量,我今天很想和大家分享的是对媒体的一个观察和思考。比较**性的言论在很大程度上是把两个国家推向对立的。我自己先是对媒体作了一个分析,比如说刚才讲93%的人没有好感,如果我们去解读的话,是不是它真的就是这样一个现实?事实上,比如说我在日本待了几个月,我实际上自己没有感受到这样的一个气氛。大家见面、聊天,我觉得都是比较友好的,后来我就在想是不是可能有一个现象,就叫“抽象的反对、具体的交流”?就是说这个是抽象的,比如说他在媒体上看到一些相关的东西,然后想到中国是那个样子,我反对那样的一个中国。如果你要进行调查、问我对中国的印象是什么,我就说对它的印象不好,因为我在媒体上看到他们的食品安全危机等等。但是具体到所接触到的中国人,又会觉得好像不是那样。
这时候,其实就涉及到一个所谓的Medialit-eracy的概念,就是“媒介素养”———当你看一份报纸、看电视新闻的时候,你是不是真的要跟着这个新闻带给你的判断走?你是要把它当作一个简单的信息,还是说直接去听从它的一个判断?那么,我想如果一个人有好的媒介素养的话,他获得的那些渠道的新闻,更多的只是给你增加了对这个世界了解的一个信息源,而不是说能够直接给你提供判断,这个判断要由你自己来提供。
那么,现在形成的这个所谓的对立,我觉得*需要的是两国的国民能够真的提高自己的媒介素养。当然我也注意到,相比较而言,中国人在某些方面媒介素养可能比日本人要好一点,但是这和两个国家所谓的国情有一定的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日本的媒体的确也应该有非常大的一个责任,尤其是它们本身媒体已经市场化了,应该能够更好地服务于公众。
从国家、社会、个人这些维度进行分析
接下来,我很想和大家分享的,其实是我今天要讲的更重要的一个主题。通过我对日本的这几个月的观察,我想用一个“三分法”来对日本进行一个分析。就是国家、社会、个人,在这三个维度下,国家也好、社会也好、个人也好,在实现他们的个人意志方面、在打破所谓的秩序方面,他们到底是强还是弱?
比如说在中国,作为国家**层面,它的意志是非常强的,我想这个判断大家都会认同。我从两个方面去考察过去中国为什么社会组织很弱,一个是组织系统。组织系统是什么?就是我们之所以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社会里,是因为我们能够直接组织起来,生产、消费、娱乐、读书等等。但是事实上在那个极度**化的年代,没有所谓的社会组织。大家知道*基本的组织是家庭,而在那样的一个**革命年代,实际上连家庭都没有了,家庭成员之间互相告密,这说明了*基本的一个社会组织被瓦解了。那个时候**是国有化,社会组织当然也没有。到今天,在经济组织方面可以说已经走满了100%,但是社会组织可能只走到了一半,而且这一半有可能还会倒回去。我说的这个,就是说直到今天我们的组织系统还没有很好地发育。
另一个是意义系统,我说的意义系统是什么?就是说除了国家组织的意识形态以外,你还有自己的社会的那一套意义系统,而且这个意义系统包括你相信什么、你信仰什么、你愿意读什么书、你愿意接纳谁的观点、你愿意发表什么样的言论,这实际上就是你自己在**一个所谓的意义的世界。我赞同什么、反对什么,我自己是可以主张的,而不是说别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应该相信什么,这个意义系统也是非常重要。但是,在那个残酷的年代,我们国家的社会的意义系统实际上是被**给摧毁了。
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呢?我觉得中国的个人是非常强大的,在一定程度上和权力是同构的、和国家是同构的。中国没有健康的个人主义,但是中国的确有一个个人主义,就是说我做什么,整体的一种氛围你会感觉到大家在争自由、谈自由,但很多人谈到更多的**就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有太多的顾及到社会道德、顾及到他人的权益,更多的是为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日本所谓的**意志是朝下的、弱的
相比较而言,日本是一个怎么样的状况呢?国家层面,我认为1945年以后,日本国家层面是非常弱的。*先,在1945年以后,日本实际上是被美国占领,然后美国按它的设想来重新规划日本。所以有一个说法,日本实际上是美国的一个州。那一本所谓的《和平宪法》是美国人帮它制定的,然后日本也建立一个所谓的宪法国家体系。大家知道宪政是什么意思,就是要限制公权力,公权力有什么违背宪法的事情、违背这个国家基本的立国原则的事情,它都是要受到抵制的。其中,有议员的反对、有媒体的反对、有宪法本身的约束,所以日本的**状况,虽然现在安倍内阁比较强硬,但是如果他强硬到整个日本社会根本没法接受,*后他也不可能真正持续下去。整体来说,日本所谓的**的意志、国家的意志是朝下的、是弱的。
接着说日本的社会,相比较中国社会的弱、发育不良,日本的社会是太强大了,我甚至可以说日本的社会可能是世界上*强大的一个社会,但是它有赖于个人的配合。比如说,我和东大的一个老师一起去旅行,然后没有垃圾扔放的地方,他就把垃圾一直带回家。在日本社会里,我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说“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而且如果大家在日本待过或者去日本,如果你跟当地人交谈的话,他们一定会跟你谈到这一句话,就是“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实际上,这种社会规范、这种约束,其实是随处可见的。
当然,如果用我刚才说的组织系统和意义系统,你会发现日本的意义系统太丰富了。日本的神社是数以亿计的,而且有各种各样的神社。比如说,我在奈良看到一个神社,是专门祭拜馒头的。还有很多其它的,可能在高楼大厦旁边,可能有牌子大小的、一个几平米的地方也会成立一个神社,但是没有被拆掉,它的这个意义系统很发达。
另一方面,组织系统当然也很发达。日本所谓的集团生活是非常丰富的,在中国有一些组织是**不会有的,或者说一定要被取缔的。但是,在日本比如黑社会,日本的黑社会是合法存在的。因为它作为组织,是可以登记的。如果杀了人,当然法律可以判它,但是如果你不能证明它杀了人,他作为组织是可以存在的。
它的意义系统、它的集团生活、它的组织形式都会有,它整个社会服从一定的规范,而且有一个所谓的道德基础在那里,整个社会就比较强。对于个人来说,相比较而言,他们要服从这些社会规则,当然可以说这实际上是一个公民社会所应该具有的对于他者权力的尊重。而另一方面,我刚才说的日本社会实际上是一个集团式的国家。所以,对于个人实际上也是有非常多所谓的“宰制”,就是个人不得不服从于团体,在一个团体寻找他自己所谓的生命和人生的意义。所以相比较而言,在日本如果一个人离开了他的组织,他可能会有那种被抛弃的感觉。
国家与社会、群与己的边界要厘清
整体来说,我觉得国家、社会、个人如果从这三个层面来分的话,日本和中国好像一个凸凹的形状。中国的国家意志是非常强大的、向上的,社会是向下的,个人又是向上的,个人也是想自由就自由,不太管社会怎么看、不太受所谓的约束。而日本相比较而言,他们的国家是朝下的、意志是被抑制的,但社会是非常强大的,而个人要服从于社会,在一定程度上是压抑的,所以它是朝下的,这好像正好跟中国是相反的。另一方面,我在了解日本社会的运行后,感觉到对于中国来说,的确是需要向日本学很多东西,除了技术方面的钻研,实际上社会发育以及社会的所谓文明成果保留方面,也是非常值得学习的。
我有一个感觉,来解释我对日本和中国的观察,和我*近回来在飞机上看到的景象非常像。当飞机开始升起来往下面看的时候,看日本的天空是一朵一朵云彩,边界非常非常清楚。但是,当飞机进入到中国附近的时候,你会发现下面的白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锅盖一样的漫无边际的一片,就像我们所说的“雾霾”一样的东西,它的边界非常不清楚。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它属于哪一个地方,就好像我们在马路上,你会看到行人乱穿马路、看到车在越界……所有的边界是混乱的、不清晰的。
我觉得通过对日本的观察、访问,如果对中国未来有一个什么样的期许的话,我还是希望不光是还给我们轮廓清晰的蓝天白云,同时在国家与社会的边界、群与己的边界方面也要分得非常清楚。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中国因为所谓的边界分得太清楚,而失去了人与人之间互相的救济。我希望中国能够保持它原来传统中的非常多的温良以及非常多的友情。同时,有法*开放社会的一些观念,来把我们这个国家建设好。
(本文为嘉宾2014年10月26日演讲稿,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