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是好孩子、好学生,根红苗正,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我如此笃信并践行着所接受的东西。你想想,一个想法单纯、积极向上、非常热情的青年人,他的信仰一点一点被现实无情击碎。他在社会上打拼了一二十年以后,遍体鳞伤,为什么?他发现他所接受的那套教育是行不通的,你知道这多可怕吗?多可悲吗?”
这是2012年初雷军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的一段话。这大概也是他面对媒体时的一次*痛切的自我内心袒露。此时,小米已风生水起,他站在舞台**,万众瞩目,****。
“一位成功人士。”近二十年的时间,在芸芸市井的眼光里,雷军一直都被归入这个行列。世人皆欢娱,我*怀苦辛。二十年,青春流逝,一代人老去,而雷军心中郁结之块垒,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时间往前推。2007年,世间尚无小米。这年10月,金山上市,两周后,金山CEO雷军做客**财经《波士堂》。没有新科老总常有的春风得意马蹄疾,雷军表白自己的心情非常平静。这或许并非矫情。平静,因为多年以来压在心头的“心债”终于得偿。
“焦虑,甚至嫉妒都曾有过”
“我的青春,我的金山,我的祖国。”
金山,一个诞生于青春激荡的上世纪80年代末、以振兴“民族软件业”为志业的公司,一个曾经众望所归、欲与微软试比高、做民族脊梁的高科技公司,一个雷军23岁加入、奉献了16年青春的公司,一个以求伯君、雷军为灵魂为旗帜的公司,一个见证中国IT业二十年发展的“活化石”般的公司,也是一个长期以来为发工资犯愁的公司,一个创业近20年、经过8年长跑才得以上市且市值不及**、腾讯等后辈公司零头的老前辈公司,当香港证交所的锣声响起,雷军的心中想必五味杂陈,伤感、挫败、矛盾、喜悦一时交集。
这次《波士堂》之旅,于雷军来说或许并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节目后半部分,气氛已显尴尬,尤其是那位麦肯锡**副董事的逼问:你作为技术出身、热爱软件业的企业**,互联网热潮来临,而你一直没有在商业模式上做很大胆的创新和突破,这么多年你是否问过自己一个问题,我是不是这个企业*合适的CEO?雷军的回答含糊,支拙,不令人满意,相信他自己也不满意,虽然他对金山这些年苦斗之“惨烈”的陈述,令人动容。
当主持人问及,作为一位资历非常老的“老革命”,面对丁磊、马化腾等后辈的崛起、远远的超越,是否内心有一丝焦虑?雷军承认,焦虑,甚至嫉妒都曾有过,“但要学会欣赏、祝贺别人的成功”,然后回家,“把自己的地种好”。本是一次“庆功”式的节目,却有意无意地揭开雷军内心深处的创痛,拷问他的事业与人生之路是否走错了。“今天雷军的压力已经很大了”,主持人*后这样打圆场。
这年底,雷军离开他服务了16年的金山。他曾长期怀疑自己,他还要证明自己,他仍不算老。不过,前提是他已想明白,互联网究竟是什么,以及更重要的,自己的人生哲学、做事哲学、**哲学“是不是有错”。
“我如此笃信并践行着所接受的东西”
1987年,18岁的雷军拿着能上清华北大的成绩,进入武汉大学计算机系学习。他是那个年代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出身于湖北仙桃一个教师家庭的他,自小品学兼优。没有意外,他的人生道路沿着好孩子、好学生、好员工、好**的路子一路走了下来。
雷军的勤奋,据说业内无出其右。一上大学,他就戒掉了午睡的习惯,以半小时为单元安排自己的学习计划。他用两年完成四年的课程学习,包揽了所有奖学金。回忆当年“蹭机房”之不易,他说自己长期以来“玩游戏仍然觉得有点浪费时间”—虽然金山作为“民族软件业的脊梁”,*终靠网游才得以上市。
工作多年,勤奋与严谨成为雷军的标签。他是公认的“劳模”,是热情的“有为青年”。他热衷于各种励志活动,长期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觉得过年放七天假是浪费时间。他一丝不苟,事无*细,亲力亲为。他较真、要强、克己、有“洁癖”,他是“一个**认真的**主义者”。他的弦总是绷得很紧。他的热情、勤奋,以身作则,不但让下属、也让上级感到压力,让求伯君感到压力。
除了高度的勤奋与热情,在同事与朋友的描述里,他还“非常真诚”,“极为周全”,很敏感,很谦逊,讲话逻辑性很强,对欣赏的人极力夸赞,讲究辈分,长幼有序,有功名心、胜负心,在意别人的评价,渴望受人尊重、受人敬仰。与他“亦敌亦友”的周鸿祎对他的解读是,雷军受柳传志等中关村(行情,问诊)**代企业家的影响,追求的不仅是事业有成,为人处世也力图成为楷模。雷军对柳传志之尊敬、与联想关系之密切,当然也是周知之事。
一个高度入世的人,所有的描述都汇集到这一点。消极、避世、得过且过,从来与雷军无缘。“好孩子”、“好学生”雷军自述:“我如此笃信并践行着所接受的东西”,他真的做到了。而且,又有几人能把那“所接受的东西”贯彻得比雷军更好?
“求伯君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那套他曾笃信并践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在风中亮出你的旗帜”、“馈人玫瑰之手,历久犹有余香”,这样的上世纪80年代青少年爱在明信片上传抄的句子,也出现在雷军的博客里。民族崛起,建设四化,实现自我,在80年代希望的田野上,科学的春天来临,战天斗地,征服自然,把握社会发展与自我之命运,革命的乐观主义、浪漫主义与意志主义似乎又以温情脉脉的面容复兴了。
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雷军在上世纪70年代度过童年。“那套教育”是雷军的宿命,也是以后这个“想法单纯、积极向上、非常热情”的年轻人长期的信仰、信念与动力—“不怕苦,不怕累,人定胜天”。
那个“春天里”,雷军在武汉大学图书馆读到了《硅谷之火》,一本现在看来并不出色的关于乔布斯等硅谷英雄发起技术革命的故事,雷军热血沸腾,“我们也没有什么不能做的”。大学毕业后,胸怀大志的雷军不为深圳和广州的钞票盛况所动,毅然来到“中国电脑业的圣地”北京,“就像飞蛾扑火一样”,雷军说。1992年,加入金山不久的雷军,为金山写了一条招聘广告词:“求伯君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求伯君是那个年代科技界的“一代*星”、“偶像”,“我的想法非常简单,沉下心来,下工夫做技术,就可能成为求伯君第二”,雷军回忆。
求伯君慧眼识才,雷军亦不负众望,两年后,25岁的雷军出任北京金山总经理。比雷军小一岁的周鸿祎记得,那时自己还天天挤3小时的公交上班,雷军已经开上了一辆白色桑塔纳,很长时间里,自己对雷军是“仰视”。
少年得志,想必雷军绝不会把自己的成就归之于运气、偶然之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是他超常的努力所致。不怕苦不怕累,人定胜天,扼住命运的咽喉,征服自然,把握社会历史发展规律,“成功就是99%的汗水加上……”,“只要功夫深……”,青年雷军的成功仿佛正验证了这些说法的真理性,“那套教育”在雷军心中或许更加笃定。
多年以后,当信仰“一点一点被现实无情击碎”,“遍体鳞伤”的雷军在《波士堂》的“Boss秀”环节中让人略显意外地选择“朗诵”表演,其实是无比流利的背诵:“……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终的时候,他能够说,我已把自己的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世界上*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来自社会主义苏联的革命文学,当年正是中国教育体系推行的**励志经典。“这段话深深地激励着我。很多次,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它。”雷军说。
革命、青春与励志操练
革命与青春有天然的亲缘关系。18世纪是“现代人”的青春年代,也是激进革命话语兴起的年代。激进革命话语激烈地反传统,反对所谓“宿命论”,它认为,凭借现代科学知识,它已洞悉人、人类社会与整个历史的奥秘与发展规律,自然的奥秘也已被揭开或即将被揭开,人类完全可凭己力征服自然,征服世界,掌握一切,人已登上曾经上帝的宝座,人类的命运已在人之手。而旧秩序则是建立在“非科学”的基础上的,是谬误、蒙昧,是迷信,是欺骗人、压迫人的,应该全部打倒,在“科学”的基础上重建一切。
这种思想,是近代启蒙哲学发展到高潮阶段的产物。自由主义的一代宗师以赛亚·伯林说,认为“自然是一种和谐状态”,是“几乎整个18世纪思想的阔大而含糊的前提”。“自然是和谐的”意味着,自然、世界归根结底是没有矛盾的,他们是由一套理性规则支配的,这套规则唯一正确、首尾一贯、逻辑上完全自洽,这就是终极的科学。它支配着科学界,也应该支配着人类社会,支配着所有人的生活,而人又是能够把握这种“终极科学”的。到19世纪,工业革命的成果、达尔文的进化论等等,又给人以*大的信心:人类能够掌握自然、人、社会与历史的终极规律,人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此时,“偶然性”已被消灭,或者已变得微不足道,必然性与铁的历史规律当道。
这种激进革命话语实是一种近代科学与理性主义的过激形态。青春激荡的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使其过分乐观、过分自信,它叛逆一切,推翻一切旧有之经验与秩序,无视一切基于偶然性的现实差异,以演绎的理性模式来硬套一切。它推崇狂热的意志主义,从个人意志主义发展到群体意志主义,我命在我,人定胜天,以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在激进革命话语的教育体系下成长的一代人,通常受到强大的励志操练。如果你“想法单纯,积极向上,非常热情”,你肯定会笃信“不怕苦、不怕累,人定胜天”,笃信逢山开路、过河架桥、披荆斩棘、我命在我。你会认为,所谓时也、势也,命也、运也,都是消极的宿命论,是旧时代的统治者麻醉人民的迷药,以使其安于下位,不知反抗。
激进革命话语及其教育,本质上是一种不成熟的青春叛逆话语,它气势如虹,锐气可嘉,实则与世界、历史、人性之实情多有不符之处。如孔子说的“君子三畏”、“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之类的“旧思想”,自有其道理与智慧,并非全为消极与欺骗。
新生:不认命老干逆天的事,那叫“轴”
品学兼优的好孩子雷军一如既往地勤奋。“死扛民族软件业的旗帜”,逢山开路,过河架桥,披荆斩棘,夙兴夜寐。然而,从上世纪90年代互联网日渐兴起,后起之秀百舸争流,金山连同雷军本人却日益向“活化石”蜕变,事业不死不活,那个“让自己骄傲,让家人和朋友骄傲,让整个民族骄傲”的伟大公司之梦,竟在呕心沥血之下,愈行愈远。
雷军的人品与才华俱罕有,勤奋业内无出其右,金山聚集的人才堪称“黄埔军校”,且战斗力、执行力极强,“一声令下,说往东就往东”,多年来,这样的企业却经常沦落到为发工资犯愁的境地,为什么?
“金山后期我就觉得不对了,别人的成功咋就那么容易?”雷军说,“我这个人很努力,很勤奋,带着一帮和我一样的人,打了这么多年江山,整成这个样子,我肯定不服气。要是我没努力也认了,但是我非常努力。我问自己为什么,问题肯定出在我身上了,那我的问题是什么呢?就是不服输。”
不服输,他欲以一己之力,改变一个产业的宿命。然而,互联网兴起,所谓民族软件企业大势早已去矣,他没有改变什么,反而日益陷入“焦虑”、“嫉妒”、“不服气”。而且,信仰“一点一点被现实无情击碎”。
2007年底,在落寞中,雷军离开金山。此时的他,如一些媒体的描述,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IT老人”。“16年过去了,我已经把我全部的青春年华留在了金山”,雷军在博客里写道,“我对金山感情很深”。离开,退休,16年后,雷军终于有机会“跳出来反观自我”。舍弃,更新,三年“长考”。雷军自述,2009年,在一个小圈子的聚会里,他好像突然发现了生命的密语:“我领悟到,人是不能推着石头往山上走的,这样会很累,而且会被山上随时滚落的石头给打下去。要做的是,先爬到山顶,随便踢块石头下去。”
昔日之我已远去,今日之我渐获新生。2010年,雷军回归。他已内心明澈:要顺势而为,不要逆势而动。“我只要一认命,一顺势,就发现风生水起。原来不认命的时候老干逆天的事情,那叫‘轴’。”雷军说。
准革命时代的好孩子雷军已经蜕变,“形势比人强”,“在盐碱地里种庄稼,为什么不在台风口放风筝呢?”“站在台风口,猪都能飞上天”,他的新格言开始流传,原本拘谨的他开始更多地穿休闲装,宏大的“金山”变成普通的“小米”,“硅谷之火”真正点燃,站在风口的雷军和小米被抬上神坛。
而此时,雷军没有“在风中亮出自己的旗帜”,“做猪嘛,我们都把自己当猪”,他说。